宋振庭先生晚年在一篇文章中表达地这样的意思,说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越来越觉得什么事情也说不清楚了。这个话年轻人不大容易听得懂。年轻人不信有说不清楚的问题,他们正处在一个什么都可以说清楚的成长阶段,评判是非,藏否人物,指点江山,无所不能。年轻好,也就好在这里。
人人都曾年轻过。老年
华罗庚曾经用过一个很好的比喻来说明认识的过程:如果我们去摸一个袋子,第一次我们从里面摸出一个红玻璃球,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我们还是摸出了红玻璃球,于是我们会想,这个袋子里装的是红玻璃球。可是我们第六次摸出了一个白玻璃球,那么我们会认为,这个袋子里装的是玻璃球罢了。可是我们继续往下摸,又摸出了个小木球,我们又会想,这里面装得就是一些球吧。可是我们继续摸下去……人的阅历,一件件地经事,就好像是从袋子里摸球……开始摸出几个球的时候,你的结论会脱口而出,再摸,你就小心了,一直摸下去,你可能就不敢开口了。谁知道里面还有些什么东西呢?
事情就是这样,随着你摸出的球也就是你经历的事越来越多,你就会愈加感到自己知道得少。古人讲学然后知不足。这个学,除了从书本上学以外,理应也包括在实践中学,在阅历中学。仅在知识层面上讲话,这事容易说得“通”,好理解,但还很不够。假若我们把问题再深究一步,要了解知识后面或者里面的那个“魂儿”,抓住那个老子称之为“道”我们称之为“规律”的东西,就不只是使我们感到自己的不足,而且让我们意识到人类思维能力的诸多缺陷。我们煞费苦心地思考、认识、体悟周围的事物,但是得来的东西总不能令人满意。现在觉得“是”的东西,转眼它就又“不是”了;从这一面看“是”的东西,换一个角度看另一面,它成了“非”;有些“是”了多少年多少个世纪的东西,忽然间不得不对它另眼相看。当然,认识的过程在让人们感到苦恼和困惑的同时也不时地使人激动和兴奋。可是在这种时候你又会发现,你要表达这种激动和兴奋,把自己的心得说出来让人们了解和接受是多么难的一件事!越是你得意的东西,你就越是没有办法把它清楚地表达出来。说到这里,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老子》的第一章第一句话就是“道可道,非常道”。能说出来的东西,一般没多大意思,有意思的偏偏又说不出来,于是也就有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样的说法。所以,沉默这个词好像从来不和无知相联系,相反,它常常被作为智慧的象征。“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不知道老子这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他经常提到的那个“善为道者”,反正那句“我愚人之心也哉”像是他在自言自语。老子和孔子很有些不同,但在这一点上,两个人倒是相通的。孔子虽然比老子更喜欢说话,但是没有把握的话他不说。“六和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议而不辩。”这是《庄子》里的话,有人说庄子说的这个圣人就是孔子。
大彻大悟是一个多用于宗教的概念。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指什么都看透了。其实,这种看法还没有“入门”。在门外头认为什么都可看透,而进到门里面才会知道其实什么也看不透。正如我们在文学作品里看到的,有人问一个老和尚某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位象征“彻悟”的和尚回答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他这是说的些什么?一点也不深奥,就是“不知道”。不知道或者说承认不知道,就是一种境界。最近,著名物理学家丁肇中接受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记者的采访,听到这位大学者说得最多的三个字就是“不知道”。他正在领导着十几个国家的几百位科学家进行一项寻找“反物质”的大规模的实验工程。问他有没有“反物质”,回答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它,回答还是“不知道”。也就是丁肇中,他有资格说“知道”,也有资格说“不知道”,而正是这个“不知道”,更显其大家风范。
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睁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上,其思想观念就随着其阅历的加深而不断地发生变化。对此,歌德有一段非常精辟的描述。我把它引用下来,我的这篇文章也就可以结束了。歌德说:
“人生每一阶段都有某种与之相应的哲学。
“儿童是现实主义者:他对梨和苹果的存在深信不疑,正像他对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一样。
“青年人处于内在激情的风暴之中,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内心,于是预感到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变成了理想主义者。但是成年人有一切理由成为怀疑主义者:他完全应当怀疑他所选择的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是否正确。他在行动之前和在行动当中,有一切理由使他的理智总是不停地活动,免得后来为一项错误的选择而懊丧不已。
“但是当他老了,他就会承认自己是个神秘主义者:他看到许多东西似乎都是由偶然的机遇决定的;愚蠢会成功而智慧会失败;好运和歹运都出乎意料地落到同样的下场;现在是如此,而且从来就是如此,以致老年人对现在、过去和未来所存在的事物总是给以默然承认。”
(摘自《社会学家茶座》总第九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2月版,定价:10.00元)